第十六章
许填把那本《基督山伯爵》看完的时候，本市的天气预报终于预测准了一次，整个城市迎来了一场夏季的连阴雨。
断断续续，时大时小，时有时没，阴着的天幕如同回忆往昔的老寡妇，想起来了就哭一阵儿。
在许填的要求下，李印被老板撤回，再也没有人在扎眼的豪车前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让本就容易惹来目光的许填当人群焦点。
江勋虽有心将二皮脸的特质发挥极致，许填也不是那种能大声把“我不”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同志，可许胥明铁面好比包青天，在他第二次勾着许填踏着十点整的线回家的时候，许胥明致电江峥，话筒里冒冷气：“我是给你家那个养个玩伴儿吗？”
当时江峥就在办公桌前打了个抖，吩咐助理赶紧把空调调高点儿，一顿安抚情绪，说你放心，这货不学咱们不能也不让小填学习啊，我立刻对他进行严肃认真的教育，告诉他体育生和文化生是玩不到一起的，是没有未来的。
打电话给他弟，先震三川平五湖的嚎了一些传出去有损江总个人文明形象的话，又勒令他你明哥最近好爸爸当上瘾呢，你小子以后还想收到过年你明哥那份超大红包的话，最好避其锋芒，信不信再在家里给你请几个教练练死你！我看你是不忙！
江勋不敢说话，他的没大没小只限于他哥心情好的时候，狗叫一声挂了电话，就只敢在训练不忙的时候，课间放学去缠人一会儿。
而许填也舒口气，终于不用坐他那小电炮回家了，吓死个人。
公交车成了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陪伴他的有耳机，沿途风景，还有单词本。
雨水歇，昨天晚上下了一夜。
下车的时候才八点半，3站路就到了，校门口有几个摆摊买早餐的中年妇女，白色的热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漂浮，没有城管来的时候，她们明目张胆的抢学校食堂的生意，赚完就蹬着三轮脚底抹油。
或许门卫大爷也吃腻了学校食堂，竟没有出来赶过。
许填现在已经不用闫哥出来接他，再跟他一起进出教室了，他被摔烂的骨肉借着别人的身份度过一段从没有得到过的短暂好时光，温暖的，充满爱意与喜欢的，急速滋养出了新的骨肉与心脏，坚硬如铁。
许填戴着耳机，听着倪韵推荐的英语课文朗读频道，准备去煎饼摊子那里拍个照在群里，问他们要不要，加肠还是鸡蛋。
看见有个人站在校门口的大槐树旁，拿着一把为连阴雨天准备的长柄伞，提着一大塑料袋零食，左顾右盼，看见他，黑瘦的脸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走过来。
当时，天如洗墨之砚，厚重，显得离人们特别近。
他配了一副新的无框眼镜，比之前那副薄了许多，身上的衣服很干净，不再是一中的校服，却有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妈妈牌，他把那一袋零食递给许填，像个熟人那样开口：“没想到见到的是你。”
先开口了，接下来的话说的就顺溜多了，有些羞涩：“以前你没转学的时候，不论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看你，你总是眼高于顶，让我怀疑有人在你面前被人打死了你都不会看一眼，没想到那天你会带人帮我……”
男生，也就是即将要转学的张岷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也谢谢跟你一起的那几个男生，特别是闫戈，这些就是给他的，他后来联系过我，说他有个小舅舅是当警察的，要不要替我说一声，我想了想，算了，我采取转学，你知道的，学校里不缺死人的新闻，压力太大，青少年心里脆弱，徐田也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受到制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可是我知道他是怎么受欺负的，这两年我看在眼里……”提到徐田，他其实也有点隔应，本来他是那个“重点人物”，他的面貌配得上这种待遇，为什么死了，他死了，那些人就不止是让他跑腿儿倒垃圾这么简单了，他们像是林间闻血而动的野兽，这个撕咬殆尽，立马寻觅下一个猎物，那天他一句话不说，脸色像是饿寒交迫了十几天的灾民，郁愤，疲惫，麻木，今天他话多了起来，整个人透着一种轻松，他目光看着路边的摆摊儿妇女：“我爸我妈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就在附近住着，我妈也摆摊儿，我爸是给人家干建筑的，说不定就是纪辰他爸的建筑公司下管着……”他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不过她从来不在一中门口摆，她宁愿大太阳底下骑到隔一中几十里的城中村，在村口叫唤买馅盒油条豆腐脑，也不在学校周围让人看见他儿子有个摆摊儿的妈，一月两人挣不了几个钱，租的是小区三居室，来开家长会会特意买两身好衣裳穿，夏天没有一次让我在做作业的时候省着点儿空调费，夏天怕我热死，冬天怕我冻死，零花钱从来没少过我的，我知道，他们望子成龙，学费再贵也不怕，都能挣，就我一个宝贝儿子，可是哪里知道这里遍地都是龙，他们不用跨过那道门，轻轻松松，生下来就是龙，而我只是只小虾米，随时要被人一口吞了，我在这里学不成了，也没打算去告他们……我爸前两天在脚手架上把腰扭了，干不动了，我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说在这里跟不上，没有朋友，想回老家县城高中念书，我妈想了一夜，反正最后是哭着点头了。”
他告诉许填，笑的冷森森的：“其实如果我没爸没妈，我真想一把火烧了一中所有人，顺便把自己也烧死，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冷眼旁观的，上来也踩一脚的，我是生来给他们消遣的吗，我妈生我也高兴啊，我也是别人的儿子。”
许填可太知道了，他看着大塑料袋里勒的他手指发红的内容，这个男生已经在他拥有的资产里尽量往贵了买：“我会帮你给他。”
他只这么说。
张岷又说：“以前不知道拿我爸我妈辛苦挣来的钱讨好了多少人，给他们买了多少东西，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们根本就没把你和他在一个水平线上看，再买也是小丑，就这一次，是我自愿给别人跑腿儿买东西，不奢望拿我当朋友，只是单纯的谢谢你们。”
纪辰这几天在这附近转悠过，许填看见过几次，都躲开了，还不是时候。